在时光的长河中回溯，总有一些画面，镌刻在心底深处。有的虽然遥远，却依旧廖若星辰般地熠熠闪光在我记忆的天空角落。半个多世纪前的一种会餐，就是这样的画面和星辰。

  会餐，或曰聚餐。春节刚过，人们对春节间接二连三的聚餐可能记忆犹新。就我而言，也与大家一样，聚餐虽非每日之常，却也屡见不鲜。在九十年代之后，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持续健康发展，家庭聚餐，亲属聚餐，朋友聚餐，公务聚餐，早已司空见惯。港澳台和欧美等国外的旅游聚餐我也吃过，甚至于古代宫廷的燕窝鱼翅、闸蟹鹿肉、乃至鳄鱼肉（在泰国），也都品尝过。这些南北大菜和本地筵席虽不是满汉全席，但也不乏鸡鸭鱼肉、山珍海味。不过，菜肴虽五花八门，千奇百怪，却觉得也不过如此，远没有儿时吃的笨猪和家鸡肉味好，少有留下记忆的回味。

  儿时属清贫时代，仅在过年时吃过家里或亲戚家的八盘家宴，最豪华的就是婚宴“合碗席”。那种乡土的温馨和香醇味道现在仍回味无穷，目前的菜肉已无可比拟。但我今天说的这种聚餐却与这些都不相同，它不仅美味，而且充满着温暖、依靠、希望、以及对“单位”的自豪感等等我词不达意的感官印象和心理情愫。这，就是上世纪整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的电厂春节大会餐。

  一九七零年，刚刚高中毕业的我，告别了艰苦的学校生活与农村的清贫生活，踏入了电厂的大门，成了当时称之为“工人阶级”的一员，仿若开启了一场崭新的人生旅程。辛苦学习和田野上的寒暑劳作变成了八小时制的发电工作，带来了我生活上的转变和飞跃。那时我的粮食供应定量为每月36斤，细、粗粮之比为7：3。厂里食堂的饭菜丰富多样，既有农村的一些家常饭，又有很多农家所没有的美食，诸如炸酱面、臊子面、肉丸、烧油馍、三鲜汤等，每日花样翻新，层出不穷，还都非常便宜。如面食类一般都是每一两粮票二分钱，素菜三分钱一份，肉菜一毛五一份。那四两粮票两毛钱的一碗肉丸、一张烧油馍让人吃得津津有味，尤为过瘾。那些赵师、王师等厨艺不凡的炊事员们，每天都想方设法地为职工们做出可口的饭菜。开饭时，厂领导们拿着饭盒与职工们一道排队买饭，谈笑风生，然后随意与职工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一边吃饭，一边谈天说地，毫无现在企业老板们自作威风的架势，更没有某些干部装腔作势的官腔和官僚作风。有的领导常被职工习惯性地直呼其名。

  这些在农村很少见过的美食，如同打开了我生活的另一扇精彩之门。每逢节日，无论是阳历还是阴历，厂里总会免费为咱们提供一大份肉菜，在元旦、五一、十一这些阳历的节日，农村不作庆祝，我便把肉菜带回去再加些菜就成了一锅美味烩菜，让家人共同改善一次。那浓郁的香味，至今仍萦绕在记忆的味蕾之上。但在这诸多的美好回忆之中，每年厂里的春节大会餐，仍无疑是一年中最耀眼的美味星辰。

  每逢春节前夕，厂里都会杀猪宰羊，筹备那场盛大的宴会。会餐的日子，一般定在腊月二十八左右的中午。当那一天来临时，数百名职工齐聚大餐厅，欢声笑语，满堂生辉。正在发电机房上班的，则安排在晚餐时进行，另外还专门做有席。彼时，没有餐桌，大家便席地而坐，十人八人自然地围成一圈，中间铺上报纸，就是一个“餐桌”。虽然简陋，却丝毫没影响那份即将享受盛宴的喜悦和兴致。大师傅们精心烹制的宴席，凉菜精致爽口，热菜香气四溢，琳琅满目地摆满一地，有农村婚宴上的“合碗”，也有我所未见过的菜肴，丰盛得让人目不暇接，馋涎欲滴。每桌还配有两瓶酒和两盒香烟，为这场欢聚增添了几分微醺的惬意。

  会餐开始前，厂长（七十年代叫革委会主任，八十年代叫厂长、书记）率几位班子成员（那时的班子成员一般就是一正二副三人）总会先向全体职工拜年。那真挚热情的声音，饱含着对大家一年辛勤付出的感谢和对新一年的美好期许。随后，他们与中层领导们纷纷化身服务员，端着条盘，有条不紊地为大家上菜。他们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之中，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。端菜期间，这些领导不时地被职工敬上一杯酒，点燃一支烟，然后笑哈哈地又去端菜。炊事班长赵师傅还出来几次向职工征求大家对菜肴的意见，当然也会被职工们敬酒让烟。整个大厅里，职工们身心俱悦地饕餮着佳肴，品味着美酒，笑声、谈论声此起彼伏，还不时地响起“哥俩好啊”“五魁首哇”等类的划拳声。菜上齐后，厂领导们挨桌敬酒，与大家共话一年的成绩，感谢大家的辛苦付出，展望来日的美好前程。一句句真诚的问候，一次次温暖的碰杯，毫无领导与职工的区别，犹如哥弟兄妹们的家庭聚会。他们每到一桌与大家都有说不尽的话，又不得不分开走向下一桌。整个大厅充满欢声笑语，团结祥和、其乐融融的氛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，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田。

  那时的工厂，真真切切地就是职工的家，人人都可以感觉到公平和温暖。厂领导与职工们的福利待遇一样，工资都是按国家规定的工龄标准全社会统一做调整，没有一点职务等级差别。上级任命派来的行政级别领导，与企业工资也基本相当。

  当时人们的信念就是“工人是工厂的主人”“干群一家亲”“以厂为家”。职工不管家住的远近，无论常上白班还是运行上夜班，厂里都有宿舍，结了婚的还能分得家属院的住房。厂里还办有托儿所、幼儿园，解决职工上班的后顾之忧。劳保福利待遇也非常好，除了工作衣、劳保皮鞋、胶鞋、雨衣、洗漱用品外，每月还有多张澡票（供家属来厂洗澡，职工任意洗澡）、二十天一张理发票，还不时地发戏票、电影票，体现了厂里对职工生活细致入微的关怀。职工不管有什么病，也不管在哪里看病，医药费全部报销，就连父母子女的医药费也能报销一半。如果职工有病需住院，厂里则派车相送，并派两个工友日夜轮流护理，住院费由厂里对医院结算，不需要个人和家属操任何心。整个夏天，降温的西瓜被一车车地送到机房车间。一个个浑圆的西瓜，不但给身体带来了清凉，而且也带来了心理上的“单位”温暖。职工们不但可以敞开肚皮吃，而且吃不完的还经常带回家里，让这份甜蜜感受延伸到家人。

  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下，领导视职工为主人，职工也自然而然地以厂为家，以“单位”为荣。每个人的政治觉悟都很高，工作积极性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，久不熄灭。在机组大检修时，领导干部和科室管理人员都被分往机、电、炉几大分场（车间），与职工一起干活、加班，力争缩短检修期，让机组早发电。大家责任心极强，从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得失。“革命战士是块砖，哪里需要哪里搬”，并非人们的高调口号，而是植根于内心的信念和行动。无论在什么岗位，都心甘情愿地作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。全厂上下，干群一心，团结协作，你追我赶，一心一意地为工农业生产和社会持续健康发展多发电，为国家的建设奉献自己的力量，且从中享受着奋斗的充实与快乐。

  然而，后来一些年之后竟有人说那时的国营工厂培养懒汉，工人出工不出力。这简直是无稽之谈，信口雌黄！这些人，要么从未走进过国营工厂，亲身体验那种激情似火、团结奋斗的工作氛围；要么就是别有用心，企图抹黑那个纯朴而美好的时代。

  这些甘于奉献、激情似火的时代精神，融入了每年的春节大会餐，化作了每位干部职员水融的心理享受。所以，那时的春节会餐，不单单是一场美食佳肴的盛宴，更是一次凝聚力量、扬帆再征的加油誓师会！它是领导对职工辛勤付出的慰劳，是工厂凝聚力和职工向心力的进一步强化，更是那个时代精神的生动写照！

  社会在发展，科技在进步，而今的物质生活已发展到了五千年中华民族史上的最顶端，人们对食品的拥有和期望与那个时代相比已大相径庭。当年对这种会餐的味觉和精神感受，随着时光的流逝，也渐行渐远，再也难以寻觅。但铭刻在心底的那种美好、温暖与自豪的烙印，却如同一坛陈酿的美酒，岁月愈久，愈发香醇，令我后半生都想为那段追求奉献、激情燃烧的岁月而讴歌和感怀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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